【名家访谈】岳立功:笔下风云史 心中故园情
策 划:田应明
执行策划:岳跃强 周胜军 刘驷刚
谭必文 石秋云
文字统筹:周名猛
摄 影:张谨
视频摄制:谢杰 龙尧
视频编辑:欧阳仕君 龙俊玉 田华
视觉设计:廖浩龙
岳立功,1946年出生,吉首人,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和上海戏剧学院,曾在凤凰县第四中学、凤凰县剧团、湘西州民族歌舞团、长沙市电视台、深圳市福田区委宣传部工作,现居深圳。出版长篇小说《边野秘史》《黑营盘》《红城垣》《酒神》《风流草》《月光花园》《新凤凰传奇》《白祭坛》等。岳立功先生作品多次获得国家级大奖,电视散文《雪山上的父亲》获得全国“星光奖”一等奖,广东省“五个一工程奖”;电视艺术片《大山、女人、魂》和电视连续剧《醉乡》分别获全国“骏马奖”一、二等奖;音乐电视片《外婆桥》《新姐妹》获得中国儿童音乐电视大赛金奖。
岳立功著述广博高产、影响甚广,电影作品《追剿魔头》为第三届长春电影节参展华语片,作品《美丽的西朗卡普》《外婆桥》等被编入高校及中学生辅导教材。1977年,为庆祝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二十周年创作的歌曲《请到我们湘西来》,至今仍广为传唱。
▲团结报社社长、总编辑田应明
访谈时间:2022年1月8日下午
访谈地点:深圳市福田区绿景酒店
岳立功:我从十一二岁就给《团结报》投稿了
名家访谈
田应明:团结报社社长、总编辑
岳立功:著名作家
今天,我们一行从湘西专程来到深圳拜访岳立功老师。岳老师是湘西吉首人,他的著作和艺术作品涉猎小说、散文、电视、电影等方面,而且很多作品获得了国家级的大奖。岳立功老师的文学艺术功底和对家乡湘西的知悉程度是非常深刻的,展现湘西的形式和内容也是丰富而恰当的。
岳老师,您客居深圳多年,经常回家乡湘西吗?回去以后,对原来您生活过或者是在您作品中写过的风景、人物、遗迹,您会不会再去探一探、看一看?
去年夏天我回了湘西一趟,到凤凰、吉首去看了看,还去了一趟贵州镇远。这些年因为疫情原因吧,回湘西不是太多,以前是每年都要回去好几次的。回到湘西,除了与亲朋聚会,也会去一些没去过的乡间采风。
听传说、找故事、寻遗迹是我一辈子的爱好,从小就这样。《白祭坛》里多次出现的湘西地方民歌,比如“炮子炸响了,牛角吹响了,别了我的妹儿。我们要到前方去打仗,不论是当兵当鬼就再也不是你的丈夫了!” 吉首大学的田茂军教授说这首歌“大有荆轲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’的英雄气概”。我从小就喜欢收集民歌民谣,我读初中的时候,收集到了两首民谣,我很满意,现在都能记起来,一首是“两个斑鸠飞过湾,一个回头两个单,两个成双般般好,两个成单为哪般?”是表现男女感情的民歌,很生动。还有一首是“王村下来十八弯,湾湾都是鬼门关,滩大水险你莫怕,我小小竹篙撑大船。”这首没什么大奇,但它让我记住了一个名字——王村。直到上世纪70年代,我才找机会到了王村去走了走,还写了一篇散文叫《王村月》。
▲岳立功的部分作品
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凤凰县吉信镇的一所中学去教书。吉信那边偏僻落后,但风景优美,充满神秘。我所在的学校建在一条清溪边的绝壁上。也许是心情压抑的缘故,每天黄昏时分,我总会站在绝壁上对着远山发呆。我发现,在绝壁对面的山顶上,耸立着一座黑黑的碉楼。当时,我就想,那些碉楼是干什么用的、为什么要建在那么高的地方、那里面的人吃饭喝水怎么办。后来,我需要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被安排到学校对面山顶上碉楼附近的生产队进行劳动,于是有机会深入接触到了那些神秘的碉楼。我发现,那些神秘的碉楼都与石板路相连,石板路都是以前的“官路”。走访中,我了解到,在凤凰一直延伸至吉首、古丈、保靖一带,碉楼有很多,不计损毁的,可能有2000多座。这些碉楼之间曾加筑土墙,盘山绕水,像一个巨大的铁箍,环亘千里,这就是湘西的“苗疆边墙”。
几年后,我调到凤凰县剧团工作,与凤凰古城开始了零距离接触。剧团门前有一座狭窄的破旧木屋,里面住着一个孤寡老人,我常常照会,渐渐与老人认识了。有一次,老人给我看了一张字条,那字条竟然是曾国藩的墨宝,再一了解,这老者竟然是筸军创始人、贵州提督田兴恕的孙子。老人书法出众、博闻强记,给我讲述了许许多多关于这方山水的传奇故事。那些惊心动魄、色彩斑斓的故事让我对这方山水开始刮目相看,甚至肃然起敬。我贪婪地收罗这里历史的点点滴滴,也曾多次尝试讲述蜇伏在这方山水中的故事,希望把自己的感动和惊奇与大家分享。于是从那时起,我脑海里便有了书写“湘西三部曲”的想法。
70%吧。我出了十几本书,其中有湘西题材的长篇小说6部,中短篇散文集2部。我发表了100多首诗歌基本上也都是写湘西的。另外还有湘西题材电影、电视剧《醉乡》《喋血边城》等10余部,电视艺术片、纪录片《踏花追歌》等10 余部,戏剧《边城雾》等3部,《请到我们湘西来》《赶歌》《哭嫁歌》等歌曲数十首。
当然也有许多写深圳等其他地方的作品,比如获得星光奖一等奖的《雪山上的父亲》,获得广东戏剧创作一等奖的话剧《出租屋》《桥店》,电视剧《月光花园》,还有影响较大的电视艺术片《傲骨梅关》等。有意思的是,哪怕写深圳,我也总是爱把她与湘西勾连起来。比如获得“音乐电视金奖”电视歌曲《外婆桥》《新姐妹》就是“深圳+湘西”模式的作品。
我在湘西工作生活达40余年,从湘西出走到长沙、上海学习,毕业后又回到湘西工作,后来又离开湘西客居深圳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:“客居的苦处在距离,客居的好处也在距离。因为距离,那山那水那方土地总在朦胧中散发着温情,过往的苦楚也会如栀子花般飘溢淡淡的幽香,你会更迫切地想亲近它。因为距离便有了观照,你可以从容地研判那处角隅曾经发生的种种人事,梳爬自己的思绪,你会更深刻地了解它。时间能产生积淀,距离也能产生积淀,恰如沙里淘金。为着物资的财富,人们纷纷往海边跑;欲求精神的富有,我们又逆水行舟,让灵魂重归于寂静的远山。远山不知名,却是最实在的故园。”
我对湘西充满着深深的恋情,就算到了深圳那样的海边大都市,我照样愿意屏蔽窗外横流欲望,继续冷静地记述故土上那些曾经和尚在延续的故事。
▲岳立功部分获奖证书
在很多人看来,湘西是一个美丽、神秘,但又偏僻落后、没文化的地方;湘西是一个原始野蛮的“土匪窝”。因为他们看到的关于湘西的文学影视作品基本上都是剿匪题材的。这种误读,几乎在一百年前,沈从文先生就有这种体会。早在1937年沈从文就曾痛心地写道:“去年十二月,我回到长沙,有朋友请我吃饭,被人称为湘西土匪。当时以为只是无意中说的笑话。后来又听几个同乡前辈说起家乡年来种种,我觉得很痛苦。这次抗战,湖南同乡诸勇士为国守土精神,使人感奋。先前他人诬湘西地方为匪区,诬湘西人士为土匪,种种不能辩、不足辩之污蔑,湘西健儿将用对外流血来说明。”
我大学时也遇到过这种刻骨铭心的“误读”。我同寝室的室友将另外一名湘西籍的同学称为“湘西土匪崽子”;有一名高大彪悍的男同学毕业后,看到自己被分到“湘西凤凰县”时,竟然当场崩溃、嚎啕大哭。可见“湘西”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。
通过“误导”对人们的“洗脑”,现在所谓的“湘西”已经不是本原的一个具体地区,而是一种想象中的“地域符号”,湘西的文化形象不再是“本真”的文化世界——过去是人们靠传闻来想象,现在则是商业机构按利润逻辑而制造出来的文化符号。商人利用人性的猎奇,大肆宣扬湘西“匪文化”,让湘西形象坠入了整体性刻板化,让“土匪”变成了湘西文化的代名词。所以我在《白祭坛》封底上写了一句话“秘境湘西,百年孤独”。孤独就是被误读,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。
要解除历史的误读和外界的误读,需要湘西人、湘西各级领导的认真反思,并从自身做起,讲好湘西故事,展示好湘西形象。
岳立功:写出湘西真正的历史
湘西是一个神奇美丽的地方,从古至今有多少文人雅士都为这方山水折腰,在这里留下过不朽的诗篇。湘西是一个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均极为丰富的地区,旧时代的湘西由于相对偏远闭塞,湖湘文化、巫楚文化与多民族文化的交汇杂糅,使得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有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文化艺术,也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历史文化遗存。
湘西之迷人,一来在于它的奇山秀水,淳朴民风,更在于它的神秘。神秘不仅仅说这里有“符节”、赶尸、“放蛊”、“落花洞女”等奇风邪术,更重要的是在那方土地曾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,却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和著名人物。湘西走出过载入中华史册的民族英雄杨岳斌、罗荣光、郑国鸿、彭荩臣、彭翼南等,走出过众人熟悉的熊希龄、陈渠珍、田兴恕、田星六、田铭瑜、沈从文、黄永玉等。
中华民族在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上的每一场巨大变革,每一次历史转折的关头,湘西人都积极参与,并挺立潮头。湘西人用鲜血和生命摧毁了腐朽满清王朝在湖南最后的堡垒——辰沅永靖兵备道;满清灭亡后,湘西儿女又厮杀在反袁护法、南北战争中;贺龙领导以湘西子弟为骨干的红军威振四海;抗战期间,湘西健儿浴血抗日战场,仅嘉善战役,奔赴前线的7000湘西子弟为国捐躯的就有2700多人;新中国成立后,万余湘西儿郎浴血在抗美援朝的战场,立下过可歌可泣的战功,在著名作家魏巍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一文中写到的十分惨烈的松骨峰战斗牺牲的烈士中,就有近一半是湘西子弟。
湘西除了美丽神秘,更是一块有风云激荡历史,有厚重文化,有极具家国情怀的勤劳勇敢质朴人民的土地。湘西作家有责任把真实的湘西历史告诉世界。
“无湘不成军,无筸不成湘。”我认真研究了湘西的历史,得出的结论是,讲湘西的近现代历史,“筸军”是绕不开的、最重要的话题。近现代的湘西,地方武装筸军及其首脑一直是湘西这段历史的主角。沈从文、黄永玉就都是筸军子弟。在中国近现代的每一个关键节点,筸军也都没有缺席。不写筸军的历史,哪有湘西的真实历史?只是,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个“雷区”,于是近半个世纪集体失声。
我曾说:“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笔,努力揭开湮没近半个世纪的湘西神秘的历史面纱,还原她豪迈、惨烈、苦痛的历史真实面目。”面对外界对湘西历史与现实的误读,我要以手中的笔作枪,不吐不快,为筸军作传正名。于是,我从80年代就开始创作,用三部长篇小说来系统描述筸军的产生、发展以及消亡的历史。
▲《喋血边城》
马克思曾对“史诗性”做过界定,说“史诗性”指向于总体性,也即它必须在关注个体命运的同时要有宏观视野,个人遭遇映射出的是时代命题与历史变迁。
湘西近现代历史风云激荡,是史诗诞生的领地。沈从文有着曾跟随一支地方土著部队在沅水流域游荡的传奇经历,湘西其后的巨变动荡也都让他赶上了。其实,沈从文也是有这种野心和企图的,关于《长河》的构思,如果得以顺利完成,或许会是一部颇具历史感的恢弘巨制,只可惜它永远地处于了“未完成体”。
现代史诗性叙事主要有四点:选材的重大,全方位、多视角展现,众多鲜活人物的塑造,主题的深刻性。选材的重大,主题的深刻性前面已经阐述,下面谈谈“全方位,多视角展现”问题。
现代意义上的史诗,不同于《三国演义》一类传统史诗,所以“三部曲”走的是现代文本由个人史、家族史表现地方史。作品从小人物出发,读者会跟着他与湘西大大小小各种鲜活的人事不期而遇,感受到洋溢着浓郁人文气息的湘西真实深厚的历史,并引发深刻沉重的历史反思。
“三部曲”的前两部已经出版多年,几乎绝版,但只有读过前两部,才能更深刻地理解《白祭坛》,才能更全面地理解湘西的历史。我打不恰当的比喻,《黑营盘》是像是一部湘西的《红楼梦》,而《红城垣》的构思有点像湘西的《静静的顿河》,《白祭坛》更像是湘西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。
当初的《边野秘史》是纪实文学,所以用真名,但还是受局限了,也因此闹过笑话,还差点惹出官司。
我认同“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”这种说法,所以我的“三部曲”是用非写实的虚构来创造真正的湘西历史。对于历史小说的作者来说,一旦开始具体时空坐标上的虚构,就必然处于故事与历史的纠缠中:故事虚构中可以有历史,历史事实不存在虚构。小说往往以虚构的方式接近真实,甚至比史书更具有历史现场感。文学需要虚构,但为湘西撰写史诗,大的历史事件不能随意虚构。主要人物、主要场景因为虚构多,所以用化名;非主要人物用真名,用真名则需要有较严谨的依据。把握了这个原则,虚虚实实反倒更能给人提供真实感。
岳立功:湘西的变化翻天覆地
湘西的近现代有众多叱咤风云、影响地方历史走向的重要人物,比如田兴恕、田应诏、陈渠珍、龙云飞、顾家齐,还有共产党员朱早官(老八)、花垣“抗日革屯军”首领隆子雍等。但是这些人,即便是开国元帅贺龙,一旦牵涉到与陈渠珍的关系,文学领域便集体失语了。人们皆对此讳莫如深,可是一旦缺失这众多星辰,湘西还怎会有历史的星空?失语,但他们就在那里,一直存在于口口相传之中。我以为《白祭坛》最大的价值之一就是让文学打通了走向真实湘西历史的路。
在人们的印象中,湘西的历史像跳跃的澳洲袋鼠:从蚩尤跳到土司王,再后就直跳几百年到乌龙山剿匪。《白祭坛》把湘西人最引为骄傲、却一直羞于启齿、无以言说的厚重历史摆上了文学盛筵的桌面,堂堂正正地用文学向外人向世界展示:湘西,不再是没有厚重历史、只有土匪和风情的空泛扭曲存在。
关于与其他作家的区别问题,让我自己来讲,有点难回答。但是著名评论家龙长吟对湘西作家和作品如数家珍,他把既往的湘西书写总结为12种模式,比如神性湘西、美好湘西、苦难湘西、历史湘西等,他把我的创作列为不同于前十一种的第十二大模式。他认为我是 “倾倒于沈的人文思想和语言,文笔充盈着饱满的诗性,然却有意疏离浪漫,亲近写实,淡化神秘,强化纯真。”“更关注民族的共同血性,关注民族与国家的关系。”“更在乎历史大事件,追求史诗的品格。”“尊重题材本身的美学特征,努力表现其悲壮。”
龙长吟先生对我写作特点的高评价让我诚惶诚恐,只是他的比较学论述方式还是能较明晰、较学术地回答您提出的难题。
▲《白祭坛》
读史明智,观古鉴今。建设湘西需要湘西的领导者和广大民众能对自己本土历史、民族历史有较深刻的了解。要了解本土历史需要有本土的历史文本,尤其需要有不同于历史课本的生动鲜活的历史文学。所以,我感觉“湘西三部曲”对于湘西人了解本土历史,明智怡情是大有裨益的。
如果大家读了《白祭坛》,发现里面人物不论是高层还是底层,个个栩栩如生,你还会觉得湘西人全是野蛮、没文化的“土匪”吗?解除人们对湘西的“误读”是我一生不倦的追求,解决这个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,我以为优秀文学作品的推广是较好的途径之一。
▲访谈现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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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|团结报
编辑|杨世芳
监制|陈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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